第88章 番外血脉之灾(1/1)

祝奚从未出过族地,这里大山环绕且险峻,所有的族人都以采药为生,付出的或许是一条命,但得到的只是微薄的一点点食物,饱腹都艰难。

从记事开始,身边也只有哥哥祝桐,没有爹也没有娘。

他想不通,既然山里生活困难,族长为何禁止族人出族地?药草交易,生活必须品也都是族长一手操办,带出去一大板车,带回来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几样,也无人质疑,无人僭越,无人反对。

也问过哥哥,哥哥只是摸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,再缠也没用。总觉得哥哥是知道原因的,就是不和他讲。所以他从来都不乐意学采药,认药材,受罚挨打过也照样如此。

当然他还问过‘爹去哪了,娘去哪了?为何其他人有爹或有娘,他却一个都没有?他们是不是都在大山的外面?’类似的问题。

哥哥听了只是默默地抱着他摇晃,哄他睡觉,但每次都是眼眶红红。他觉得或许不是嫌弃这里去了外边,而是和其他叔叔或是伯伯一样在采药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,没再醒来。

慢慢地也就不问了,一晃七八年,当年只爱窝在哥哥怀里的他也举行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加冠礼。在哥哥来替他整理衣襟时,忽然又问了次。

本以为哥哥还是不会回答,也只是心中有遗憾,想着这是最后一次问。没想到冠礼结束后,哥哥低垂着眼睑,轻声细语,不知道是怕惊扰到谁,还是怕惊扰了心中的那份回忆。

“阿弟,只要你肯采药,做个单纯的采药人就够了。这就是我们的身份,我们的身份就是行走在山崖陡峭的采药人。”

祝奚看着哥哥转过来的侧脸,心中一片茫然,又有些恍惚,他觉得哥哥大概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,为何总是哀伤?就像他在山崖上见到的失了父母的小雏鸟,在为将死的命运哀伤愤懑,但又无力抵抗,啼叫的让人闻之落泪。

他还是没明白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,只在接下来的日子,不再胡闹,也不再抗拒采药,老老实实地跟在哥哥的后头。

不过祝桐也不敢带着他爬太高太险峻的地方,往往平缓的地方没找到珍贵的草药,就让他呆在原地等他。每次回来的时候,都能瞧见他坐在一块靠近崖壁的石头上,远眺着同样在悬崖上扎窝的鹰及它们的刚换上新羽的崽子。

这个时节,崽子们的翅膀硬了,新羽也在日光下反射着油化的光泽,都在抖翅膀学飞,若是有赖在崖上不肯飞的,都会被大鹰要么啄死,要么跳下来。

祝奚算过,所有的崽子里,被啄死的或许会有那么一只,跳下来的几乎就没摔死的,因为它们有翅膀,忽扇两下,适应了就能振翅高飞。

他很想自己也有一对翅膀,然后飞出这里,随便去一个地方。但这是不可能的,他若是逃了,哥哥会被族长打死……

如此又多看了半个多月,四周的崖顶已经没有稚嫩的鹰崽子,只有漫天盘旋开始筑新窝的独立新丁。

它们或许会将新窝选在远离出生时的地方,但总归是不会离了这一片山崖,就是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,无论飞多远,飞多高,黄昏来临时,全部归巢。

祝奚安静地看到现在,似乎也有点想通,觉得他是不是也可以像雄鹰那样,对族地不离不弃,又生活的心甘情愿,无论它的存在是无理的束缚还是蛮横的不变通。

或许是他之前的态度实在让人不放心,总之祝铜的底线就是他呆的这里。也只好捧着本识别药草的医术,等哥哥的这段时间,认真记背。

想着只要哥哥确定了他的想法,自然也会对他放心。

本以为日子就是他想着这样,等他背熟了药材,然后再让哥哥带上他。忽然有一天,他发现竟然有个外面来的捉鹰小子。

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少年,将人从头看到脚,再从脚往上看。直将那少年看的直抓头皮,目光躲闪,他才收了视线,并撇撇嘴。

原来外面的少年和族里的人也是一个模样的。

据他观察,少年应该是新手,毕竟现在的鹰都已成年,难以活捉,如果再早点,半大的小鹰也比现在的容易,况且还要爬上最高处的峭壁。

所以当少年在他的地盘观察了半天后,开始急的抓耳挠腮,四处张望时,他也只是撇撇嘴。

本来以为少年会放弃,谁知道第二天吭哧吭哧地背上来一些工具,绳索挂钩什么的不消说,还有一些形状奇奇怪怪的木头。不过这人也只是休息了会,就背着东西继续往上爬,一直爬到快要靠近鹰的领地才选了个较大的缝隙,将东西放下,然后对他挥挥手,就顺着另一边爬下去。

竟然只是来运工具,还有其他的准备?于是祝奚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,就等着看那人是怎么抓鹰。

一连数天都是如此,祝奚看向捉鹰人的目光不再那么无理,有时候对捉鹰人朝他挥挥手,他也会站起身张望一眼。

今天,捉鹰人已经在峭壁间搭软索网了,动作麻利的就像一只穿梭在悬崖上的猴子,搭好一张后又朝祝奚挥挥手。

祝桐下来时,见到祝奚眉头紧锁,不停地张望着上头的软索网。他以为是哪个采药人做的自我保护措施。

他随口问着祝奚,“是谁刚做的网子?这太靠近鹰的领地了,一不小心他们会群起而攻之的。”

祝奚闷闷不乐地瞅着祝桐,“是外头来捉鹰的人搭的,都好几天了,就是不动正格,看的我心痒。”

祝桐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,唔了声,就自顾自地蹲在地上,将堆放在一起的草药分拣清爽,抖去湿泥,又拿阔叶仔细包好才领着他往下爬。

爬下山后,也如往常一样,一个往东一个往西,祝奚是回家,祝桐是去族长家里交刚采摘的药草。

祝桐神色如常地放下药草就走了,并没有与族长多说话。他觉得祝奚什么也不知道,不管捉鹰少年是真的来捉鹰还是假意来探消息,如果对象是祝奚,定然什么也问不出。

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最好的伪装,既然不知道,就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吧。

又如此过了些天,祝奚话里话外提到捉鹰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看样子还聊上了天。祝桐没有阻拦,只是问他有没有记牢看了这么多天的药材。

祝奚当然点头,还挺胸昂首地让祝桐对他测试一番,如果错一个,他就去生吃了说错的药材。

见祝奚这么自信,祝桐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,测了几样形状差不多的,见他都能答出,笑意一点点加深,“阿弟,明天哥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药材怎样?”

这次祝奚没很快就点头,犹豫了半天后才答应。祝桐看在眼里,只作不知,让他来收拾明日会用到的工具。

两兄弟第二天早早地进了山,直到晚上才就着月光回来。他俩都是闻惯药草味的,原本他们就是伪装成采药村,族地里肯定弥漫着草药的味道。

但就现在闻起来,总觉得味道怪怪的,多嗅几下,头会发晕,胸口会不舒服。

两人往后退了几步,正诧异着这是怎么了,忽然黑暗里刺出一双手,强劲地自祝桐背后袭了来,一把就将祝桐给敲晕了。

祝奚吓的张嘴就要叫人,也被扑倒在地,死死地捂住嘴,接着四肢也被完全压制住,也就剩一双眼睛还能动。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袭击者,角度换了数次后,终于就这月光发现袭击他们的人竟然是他天天都看到的捉鹰小子!

愤怒的火光几乎要从眼睛里冲出来,不顾一切地张嘴咬向紧捂住他嘴的手。

没想到对方皱紧了眉,眼睛都要上翻了还是一声不吭。他被吓到了,赶紧松了嘴。

但也就这么一会功夫,他就被人拿着发巾堵住了嘴,绑住了四肢,像猪一样地与哥哥一道往来的山路上拖。

于是他当然扭动着奋力挣扎,捉鹰小子已经好几次被他弄的屁股朝后摔,才往回退了一点点路,就已经累的喘个不休,但他看上去又不敢大声喘气,捂住自己的嘴,只敢漏出一点点的气流。

祝奚要不是嘴被堵着,早想破口大骂。

就这么拖一会,歇一会,越远离族地,捉鹰小子就越不紧张,不过也拖了整整一晚,才三人皆狼狈地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歇下。

捉鹰小子浑身上下沾满了汗渍与泥土,本就皮肤偏黑,现在也就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。只见他愤愤地抹了把脸,又揉揉手臂,也瞪向已经瞪了他一晚还不肯放弃的祝奚,

“好心没好报,整个村的人都被药倒关起来了,老子救你们俩出来,没一句谢谢,还这样对我。你要是不信,再等三天。老子就在这里等你来谢!”

说完还揉着祝桐的穴位,揉了没一会,祝桐就慢慢醒来,脸上带着痛意。

祝奚见哥哥醒来,赶紧去拱哥哥,嘴里还呜呜地发着声。

祝桐只茫然了没一会,人就迅速清明了过来,他看看祝奚又看看眼前的少年,没有像祝奚一样愤怒的不得了,而是问了句,“你是谁,为何绑着我们?”

捉鹰少年长长地吐了口气,“早知道他不讲理,就敲晕他了,还不用这么费力。”

祝奚再次剧烈地拱动起来,本就肩膀与侧身都疼的厉害的祝桐只觉得更加地疼,忍不住呵斥道:“阿弟,别激动,反正是生还是死,都在人家手里了。”

祝奚瞬间脸色一白,眼泪汪汪,鼻子伤心地一耸一耸,就像只被抛弃了的小狗。

捉鹰少年看到这样的祝奚,脸莫名地红了起来,猛地一个转身,对着背后的两人摆摆手,“咳,我真不是坏人。”说着取出怀里的一枚铁牌往后头晃了晃,正面‘武技精湛’背面‘艺德如海’

“这是当今陛下御赐之物,可假不得。是奖励我父亲的。陛下的兵将几乎都是父亲带出来。不过父亲志不在朝堂,也不想做武将,如今闲云野鹤一只。不过他有个奇怪的规矩,想要走出家,就要捉一只成年活鹰。所以老子真不是坏人,坏人在村里,他们迷晕了所有人,然后关在一起。本来和你们说一声就行,但那时候村口藏满了坏人,晚上又这么静,有一点声音肯定会被发现,而且还有迷药在扩散,让你们久待,老子都要搭上!”

说着他还向已经停止流泪的祝奚眨眨眼,也以为说服了两人,走进祝奚拿下堵嘴的头巾,见他没咬下来,笑嘻嘻地去接绑着两人的绳索,继续说着。

“你也知道我在这里呆了也有一个月了,其实十天就足以搞定,也是因为正好瞧见一群不像好人的在四周偷偷摸摸,所以就留了下来,正好救了你们。”

祝桐揉揉手,不说信,也不说不信,对祝奚使了个眼色。祝奚擦擦眼泪,红着眼眶问,“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捉鹰少年一触到祝奚的眼神,立马躲闪开来,摸着鼻子瓮声瓮气,“叫我鹰哥哥就行了。还有,老子是放开你们了,是走还是留由也由你们,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句,那群人不好惹,看着像是官家豢养的死士。”

听到这里,祝桐的眼神腾地就变了,一把扯住祝奚的手腕就往外走,祝奚不自在地回头看了眼捉鹰少年,却被拉了个踉跄,一头撞上祝桐的后背。

捂住鼻子对着祝桐唤了声,“哥,我看他也不像是坏人……”

祝桐随即冷笑一声,“阿弟,他可不简单,没进过死人堆,哪里嗅的出官家死士的味道?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,分捉了你我不过是心思龌蹉罢了。”

捉鹰少年这下可不依了,祝奚夹在中间,他只好一手握住了祝奚的手,不让他再走半步,呈与祝桐对峙。

“哎,你可不能这样冤枉我啊,明明是你们村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,怎么就成了我救了你们还不对了?”

祝桐扯了扯祝奚,见扯不动,扭头将人挪到身后,表情不屑,“就算你说的是真的,既已经察觉不对劲,后头的二十天不说,偏偏有人动手了再来说?我另外也当你是好心也是真的,当时你完全可以在山下就截了我们将话说清楚,为何也非要我们靠近村口了采取袭击?”

捉鹰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指着祝桐就大声说,“你这人的疑心病怎么就这么重。我说一句你就能反驳我两句,你要我怎么说?好好好,你走你走,你去寻死,你去,但他得留下。”

说着就去拨祝桐,想要将祝奚拉到身边来。

祝桐当然不会答应,与捉鹰少年拉拉扯扯起来。一个常年采药,一个常年练武,如果不用招式光靠蛮力,还真谁也比不过谁。

只有祝奚被两人拉的快要疯掉。送他们俩一人一脚,毫不客气,“两天后再回村,然后你,自绑了吧,如果想证明清白。”

捉鹰少年瞬间泄了气,耷拉着脑袋看了祝奚一眼,默不作声地捡起绳索就往身上挂……

祝桐冷哼一声,“那也不能在这里等,说不定等会就有他的人搜来。”

“你!”捉鹰少年气的胸口直起伏,脱口就来,“要是我是清白的,你就跪地磕头,赔礼道歉!”

“那是自然!你清白必然就是我们俩的救命恩人,别说磕头,喊你爷爷都没问题!”

“你!好,等着你喊我爷爷!”

三人由祝桐带路,七扭八歪地另寻了个可栖身的山体裂缝,虽然比不过之前的小山洞,但绝对安全,一般都不会想到这里藏了人。

两天一过,祝桐牵出捆绑的结结实实的捉鹰少年,握着小药锄就往族地走去。一过村口,岂止静的可怕,都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。

祝桐原本还抱有侥幸心理,现在双腿软的直往地上坐,忽地又打了鸡血一般站起,冲向村里,挨家挨户地搜索还有没有躲着的人。

越找不到人,神情越是不对劲,像是随时要疯了一样。

就连祝奚也是游魂一般地跟在祝桐后边,整个人都发飘。

捉鹰少年觉得自己明明是救了人,还被绑了两天,心里正压着邪火,本还想讽刺两句。一见这样,只好闭了嘴,默默的跟在后头,还时不时地扯扯祝奚,防着他摔倒。

祝桐从村头搜到村尾,嗓子都唤哑了也没找到一个人,不甘心地又翻了一遍,依旧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

族里的大人小孩,通通都不见了,只除了找到些完全看不到生还机会的血迹。

祝桐最后面目死灰地软倒在地,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天空。祝奚则被捉鹰少年死死拉着,依旧失魂落魄。

忽然,祝桐指着天空哈哈大笑,“为什么偏偏是祝氏?为什么偏偏是我们?我们都已经躲到深山里,只求一口温饱,为什么还要这样逼迫我们?难道我们真是十恶不赦,非要灭了族不可?”

祝桐忽如其来的癫狂吓的少年后退三步,才低头细嚼祝桐的话,过了半会,他也明白这个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抿抿嘴,也只吐出一句叹息。“原来你们就是祝氏。看来他们都是被陛下的人捉了去了,子默对此无能为力,还请两位祝公子见谅。”

祝桐眼睛血红,终于落下憋久了的泪,“你走吧,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”。说着起身对着少年就是一个磕头。

陈子默受礼,手指依旧牢牢地圈在祝奚的手腕上,认真道:“陛下的死士既然找到了这里必然也摸清楚了人数,他们现在撤走只不过是想捉拿你们,让祝奚跟我走吧。最起码跟着我他不必经受那些事。”

祝桐只觉得一口腥甜往上冲,全满溢在嘴里。悄悄举高袖子遮住脸,然后就这么摆摆手。

祝奚也只喊出了一声,就被陈子默捂住了嘴,又一刀敲晕,背上背后,迟疑地看了眼祝桐,道:“你真要留在这里拖延时间?”

祝桐拿下袖子,露出血迹斑斑的下巴,红白相衬,眸色转动,端庄的脸上竟然多了丝媚意。“这不是你设计好的吗?难道你想将我们俩兄弟都收了?陈邱平是你的父亲吧,当年就是他逼死了我爹亲,也亲眼看着他们俩为了不受辱,纵身一跃,跳下城墙,狠狠地嵌在泥土里,盛开出最鲜艳的血花,再也分不开彼此。我好歹也做了十三年的采药人,可怜他们连采药人都没享受过,就被逼死!”

陈子默没有想过一个居住在深山十三年,当年就算记事了也不过是个五岁幼童,竟然能一口道出他的来历。不得不承认道:“是我,也是我父亲,抱歉,人数我已经报上,只缺了他一名,其余的我真的没有办法。”

说完敛眉作揖,并深深地躬下腰。

祝桐无力地挥挥手,“阿弟什么也不知,他不知身世,不知仇人,更不知姓祝意味着什么,他只知道族里每个人都姓苗,生生世世的采药人。好好待他,你父亲已经欠祝氏两条命,别将我们一家四口都害全了……”

说完后,祝桐就不再说话,只是悄悄地攥紧了藏在胸口的一支细铁簪,这是他在族长家找人时偷偷藏身上的。从亲眼见过双亲的死亡,他已经将勾魂使者背上了身,没有一刻放下过……

陈子默与祝奚走后,祝桐马上就被抓了,与族人关押在一起。

里头没有族长,也没有小孩,也没有壮年,全是害怕的瑟瑟发抖的少年。他们一看到祝桐也被抓了进来,都哭着围了上来。

祝桐心里明白,有些人或许是自杀,有些却是被杀害了。比如过小的小孩,比如谁也看不上眼的壮年,还有比如让人信服听号令的族长。

凄凉地一笑,本来打算在见了族人后就了结自己,现在充斥在脑子里的全是杀了狗皇帝,让祝氏一族永远都占据在权利最巅峰的念头。

他没有将这个念头告诉任何人。沦为男人的玩物,受虐而死不如早点脱离了这个不公的世界,等他为祝家谋到顶端的位置,来世再做祝家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