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周(中)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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燮?

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,只见燮正一边与军吏说话,一边从城墙上下来。我正犹豫这要不要去问,他的目光却向这边瞥了瞥,望到我,忽而停住。

燮转过头去继续与军吏说话,稍倾,军吏颔首行礼,复又往城上去了,燮却顺着阶梯走下来。

视线相对,我看着他踱过来,却不好离开了,想了想,也迈步迎上前。

周围都是从人,两人略略见礼之后,燮看着我,问道:“何事?”

“公女欲寻梓伯。”未等我开口,旁边的侍从已经代为答道。

燮看他一眼,面色平静无改。

我的嘴唇动了动,却不知该说什么,只望着他。

“虎臣方才与我一处,现下或去了西墙。”燮淡淡地说。

“如此。”我颔首。

“公女不便在城墙四处行走,你去将虎臣请来。”燮又道,这话却是对侍从说的。

侍从愣住,朝我看来。

我讶然看向燮,他目光透亮,瞳中却幽深得清冷。相视片刻,我转向侍从,轻声道:“便如晋侯所言。”

侍从犹豫了一会,应诺,往城墙上走去。

旁人都隔在几丈外,原地只剩我和他两个人。

“为何来此?”他直入话题。

我知道他指的是在犬丘宾馆遇到时,他交代我赶快回去的事。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绪,我望着他,解释道:“途中出了些事,我也未料竟会……”

“心中不欲,何以至此!”燮忽而沉声打断我的话。

话堵在口中,我怔了怔。

他似乎也觉失态,脸上表情变了变,片刻,他深吸口气,却仍严肃地盯着我:“此地不可久留。”

我颔首:“我明白。”

“你本不该来此。”他的语气微微加重。

“我知晓。”我垂下眼睑,轻轻地说:“燮,你所言皆在理,我来此确也是执念所致。只是燮,我既有牵挂,便必无安心可言。”

燮沉沉地注视着我不语。

不远处一阵脚步声起,望去,却是那侍从快步地跑回来了。

再看向燮,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。

“勿忘方才言语。”他低低地说,看我一眼,径自朝前走去。

“公女,”侍从走到我面前,道:“邑君正在西墙上。”他停了停,面露难色:“只是他正与众人说话,小人未敢上前禀报。”

我把目光从燮离去的方向收回来,微微颔首:“我自己去便是。”说着,往城墙上走去。

待我到了西墙,只见这里的人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多,也许是已经都散了,只有些巡逻的士卒。往前面望去,城头上,一抹颀长的身影静立在雉堞前,朝前远望,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。

我站立片刻,向他走过去。

快要靠近的时候,或许察觉到了动静,姬舆回过头来。

视线相触,我微微一笑,缓步上前。

“在做甚?”我问。

姬舆看着我,面容稍稍缓下,却微微蹙起眉头:“如何来了此处?”

看到我,他的神色明显缓下,走过来,问:我笑笑,指指远处一片青黛的山岭:“你说要与我看岐山。”

姬舆一怔。

我没再言语,含笑地在他身旁停住脚步,也扶着雉堞向城下望去。

太阳在天空中尽情地释放者热力,灿灿的,天地间的薄暮渐渐消散,周原的大地和山峦披着浓重的秋色,像画卷一般在眼前铺展开去。

我往手中呵了口白气,轻轻搓了搓,望着这昨夜不曾看到的景色。

商时,周人的先王公刘率领周人建都于豳,数世之后,被后人尊为太王的公亶父又将都城迁于岐阳,便是现在的歧周,这片土地也就成为了众人口中的“周原”。

极目远望,大片大片的农田占据了原野。周道上空荡荡的,没有行人往来,说不出的安静,却似在预示着什么。

手上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,身体被纳入了姬舆宽阔的胸膛中。我唇角扬起,没有回头,任由他将双臂环着我。

“姮,”过了好一会,只听他低声对我说:“你今日便随舟人返程。”

虽有准备,心还是觉得忽而一空。

他抬手缓缓捋过我的头发:“你从人还在丰,现下全无音讯,必在四处寻你。”

我深深吸了口气,片刻,颔首:“好。”

姬舆静立不语。

“战事临近了?”稍倾,我问。

“然。”他答道。

“舆,”我望向天边,轻轻地:“你说猃狁可果真会来?”

“嗯?”姬舆似乎一怔,道:“天子遣我等来时,本只为防其万一,猃狁狡诈多疑,我等也不知其至否。如今既有了那楚束之事,此战便定然无可避免。”

我想了想,他的意思,如果猃狁不来,周王等人的一番部署也就泡汤了。“楚人倒帮了大忙?”我问。

“然。“姬舆道。

我不语。突然想起熊勇,楚国通猃狁的事若被周王知晓,会不会兵戈相见。心中不由得一寒,自己的告密安知不会引起另一场战争……

“舆,”我犹豫了一下,回头道:“楚人之事,舆勿禀天子可好?”

姬舆一愣。

见他神色变化,我忙补充:“舆,楚太子待我甚善,此次也多亏其相救,我……“

“姮为泄其机要愧疚?”姬舆看着我,打断道。

我不语。

“姮,”姬舆唇角弯起:“楚太子既敢放了你,便不怕你去说。”

我怔住:“为何?”

“楚据南方,向来乃中原大患。”姬舆不紧不慢地道来:“然荆蛮之地,道路阻隔难行,蛮人又深谙山泽,前商数次讨伐皆不果,而武王伐商后,又因天下未定,终是以子封楚君。当今天子继位以来,数次以诸侯试探,虽面上平和,底下却早已交恶。姮,你便是不将此事告知我,周楚之间也已不善。”

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田野,浮起一丝冷笑:“姮,楚子处事时常拘谨过头,太子却正是相反,表面不羁,实则心思俱到。”

我望着他,良久没有开口。

“……姮,我若制不得束,方才你已殒命。”回想起熊勇临别前的话和他脸上灿烂的笑容,我不禁苦笑,心里清楚,熊勇虽爱嘻笑,行事却绝不单纯。这事稍稍放下,我看看原野那头,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,问他:“天子此番准备,我兄长可有参与?”

姬舆目中闪过一丝惊异,无奈地笑笑,抬手,边将我耳边几丝乱发挽起边道:“然。豳乃周人故都,距此地及密都不远,万一烽火起,豳师可来援。”

“如此。”我说。心中的感觉却有些微妙,周王将这样一处要紧的地方交给了无论声名或资历都尚浅薄的觪,是单纯看中了他的能力?抑或是还另有别的考量……

停了停,我继续道:“密可也有遣了王师?我记得……”

“旬伯在密。”姬舆说。

“哦。”我看着他,微微颔首。不知为什么,提到旬伯时,我发现姬舆的表情稍稍敛了起来。心中忽而掠过早晨那侍从禀报的话语,不止这样,自昨夜见面到现在,我总觉得姬舆不大明朗,即便在笑,眉间也总藏着一抹思虑。

姬舆没有说话,双臂将我搂了搂,静静将视线投向远处。

身后的心跳平实有力,我也不再追问,看着他的手掌包着我的手,在我的指间缓缓摩挲。修长的手指上带着些硬硬的茧皮,只觉掌心暖融融的,手臂上的寒意也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
“姮。”过了好一会,只听他轻声唤道。

“嗯?”

姬舆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间,声音低低地传入耳畔:“我确想携你来看岐山,我也许久未曾好好这般观望过了。”

我愣住,稍倾,侧仰起头望着他,莞尔道:“舆,将来你不征伐了,你我想去何处便去何处,走遍天下,可好?”

姬舆注视着我,瞳中如墨般深黝,笑了笑,却不言语。

送我返程的车驾从人很快安排好了。

不料,正当出发,却有人赶来禀报,说舟人丁早晨去了附近乡邑里载货,要傍晚才能回来。

听到消息,姬舆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。

“何时去的?”他皱眉问。

“今晨。”来人道。他瞅瞅姬舆的神情,忙补充:“舟人说虎臣交托之事已办妥,虎臣也未令其不得离去,他今日先载货,明日定返来接贵女。”

姬舆不语,面上沉沉的。

我在一旁看着来人,心中却觉得一阵开怀,不由地弯起唇角。这舟人丁果然是个懂经营的,刚辟了水路便即刻活动开了。

不过,我望望天色,现在已是巳时,过了中午,还是该准备上路的。心中又不禁有些埋怨,舟人丁为什么不走远一些,明天再回来也好……

“姮……”我正思考着,姬舆突然转过头来。

四目相对,我脸上的笑意不及收回,僵在唇边。

“你暂留在庙中,午后便出城。”停了停,姬舆把话说完。

“好。”我微笑应道。

他看着我,面上却仍不见一丝笑意。他走近前来,低声道:“我还须往各处巡视,稍后再来看你。”

温热的气息拂在鼻间,我望着他的双眸,点头:“好。”

姬舆唇面色缓下了些,稍倾,转身命侍从带我入庙中休息,嘱咐几句,大步离开了。

黑暗中,伸手不见五指。

我动了动,身体软绵绵的,似乎一点劲也使不上。我听到周围似乎有人在说话,声音急促,突然,一声大叫响起,脚步声纷乱。血红的颜色在远处漫起,一点一点,像墨汁滴在了宣纸上,迅速地洇开,将视野染满。那颜色红得妖异,带着狰狞的压迫,我想转开眼,告诉自己这是梦,却无论看向哪里都是一样情景。周围一个人也没有,却觉得乱哄哄的,心扰得发慌……

眼睛倏地睁开。

室中光线晦暗,我好端端的,头伏在几案上。

脑子渐渐清醒,自己回到厢房中,侍从把守在门口不让我随便走动。昨夜将要天明才休息,现在见无事可做,坐了会,睡意就一点点地涌了上来。

意识虽恢复了,我发现门外的嘈杂却是真切不已,诧异地下榻起身,打开门。

方才的侍从不知去向,前庭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。

这里来了不少男女老幼,似乎是城中的国人,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,议论纷纷,到处是吵嚷之声。看到这场面,我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,忙拦住旁边经过的人问出了什么事。

“猃狁已至城外!”那人急急地说完,继续向前跑去。

我的心一沉,竟这样突然!眼睛不由地望向四周,姬舆呢?燮呢?

“公女!”一声喊叫在不远处响起,只见一名姬舆的大步地向我跑了来,满头是汗。“公女,”他一边将袖子抹去额上的汗,一边说:“猃狁自岐外突如其来,将各处城门围住了!”

我惊在当下。

“邑君要小人告知公女,不可随处走动。”

“邑君现在何处?”我急忙问他。

“城上。”侍从匆匆撂下话,又小跑地离开了。

我看看天色,午后已过去多时,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青烟,像是已经燃起了烽火。心里忽而觉得讽刺得很,现在姬舆想把我送走也是不行了,老天这回倒是肯帮我。

庭中的人越来越多,不时有人从廊下急急走过,庙前尽是嘈杂之声。

我的心情也惴惴起来,双脚无论如何也再踏不进厢房了。我望向城墙那边,不知外面到底如何,咬咬牙,快步朝庙外走去。

城中已是一片繁忙,街上尽是穿行的士卒和青壮国人,手里拿着器具,朝四方的城墙上奔去。城头那边拥堵不已,我远远往见周王的红白二色旌旗挂起,心中一惊,忙随着人流走向一侧城墙。

西斜的日头仍旧灿灿,雉堞将天空割作锯齿一般,登上城墙,喧嚣声一浪一浪地冲入耳膜,待城下的原野在面前出现,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。

下面人密密麻麻,聚在城下,黑鸦鸦的如乌云一般。我控制着心跳,仔细看去,只见这些人披发散衽,竟都骑在马上,手执石刃弓箭,人数之众,竟有成千上万。朝旁边望去,呼啸的声浪一阵阵地传上城来,兵卒和国人们却似并不理会,忙碌地在城上准备着,行动有条不紊。

我让开身体,尽量不阻他们住道路,再朝城下望去,却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早晨谈论猃狁的时候,他们似乎还远在天边,不想短短半日未到,他们却瞬间到来,歧周几乎措手不及……

“姮!”身后忽而响起姬舆的声音,未等我回头,手臂已经被他握住。

“你来此做甚?!”他瞪着我,脸绷得紧紧的,不等我答话,就一把拽着我朝城墙下走去。

“舆……”我的脚步几乎跟不上,打了几个趔趄。

待终于走下台阶,姬舆突然停住脚步,对我斥道:“可知城上危险?!”

“舆。”我急急地问:“怎会如此?”

姬舆的嘴唇动了动,沉声道:“猃狁及诸戎突然而至。”

“诸戎?”我的心一坠。猃狁竟联合了诸戎一道攻来,这般声势……“怎会如此?”我嗓子里顿时像卡着什么,声音发虚。

“姮,”姬舆没有解释,只将双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,神色带着焦虑,低低地说:“勿心慌,我等已有准备,如今虽有意外,却也不致影响大计。你在大庙等候,援师到来便无虑矣,此时情势你也知晓,勿使我忧心。”

他的目光定定,话音入耳,声声沉入心中。

我望着他,压下心头的不安,笑笑:“舆在我便不慌。”

姬舆没有说话,凝视着我,眉间稍稍松开,目光深深。

肩上的手忽然紧了紧,随即放下。姬舆转过头去,命一名侍从送我回大庙,又看看我,迈步踏上阶梯,向城墙上头奔去。

我跟着侍从离开,没行两步,不由地往回望去,却见城头上,姬舆正朝着这里看来。

唇边漾起微笑,我回头,大步走向街道那头。

虽听着姬舆的话回到庙里,我的心却仍为方才所见惊跳不已,却又疑虑重重。

他们已经议定了合围之计,各路人马以烽火为号,可如今未见烽火,戎人却攻来了。

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?我望向城头,歧周后面便是王畿腹地,他们挂起了周王的旌旗,无非是要激起戎人的贪念,一方面拖住攻势,不让他们绕过歧周冲入王畿,一方面等待各路合围。

再往深处思考,戎人动作如此利落,这番行动必定是做足了准备的。我想起熊勇,只怕楚人在其中真的功劳不小,怪不得他即便泄露无所畏惧,可是知晓即便我通知了姬舆也来不及了?

心隐隐生寒,我望向头顶,火烧云映着霞光染满天空,似血一般通红。

戎人很快开始了攻击,城墙那边喊声震天。

庙里聚集的人更多了,几乎全是老弱妇孺。巫师在庙前不停地祝祷,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停向先祖叩拜,口中念念有词。

也许对戎狄侵扰司空见惯,真正开始攻战时,人们的情绪反而安定了不少,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恐慌,除了造饭递水,还有人到城上去看能否帮忙。

我哪里也没有去,却也不愿干等。我四处看了看,见很多人也不知该干什么,便去劝说城中威望高的老者,组织大家辟起临时的医所,召集人们救助伤员。

事情很顺利,城中懂医的人都来了,竟还有些巫祝。外伤手术做不了,简单的包扎还是有不少人懂的。不断有伤者从城墙上下来,我和妇女们收集干净的布块,有条不紊地帮忙。有滨邑的经验,我倒并不觉吃力。

姬舆曾来过两次。确切地说,他是路过,旁人提醒我,我转头,只见他远远地朝这里望来。对视片刻,他的神色似乎缓了缓,又转身离开。虽然短暂,但确定他没事,我的心稳稳落了地。

天色渐渐暗下,夜色袭来,烽火仍在城头熊熊燃烧,光照耀眼。

空气渐渐变得愈加寒冷,人们动手把伤员抬到庙堂和厢房中安置,又搭起草棚,不少人从家里拿来了火炭,在庭中烧起,让做活的人取暖。

“子甚了得!”旁边的妇人看着我将一名伤者的头部包扎妥当,啧啧称赞道。

“虎臣却是得了贤妇。”身后,一位正给孩子喂粥的老者笑道。

我莞尔,继续打起精神做事。

“晋侯。”不远处,只听有人恭声唤道。

我转头望去,却见燮来了。

不少人纷纷起来行礼,招呼他坐下。燮面带微笑,却不停步,径自绕着人群朝这里过来。

我讶然,看着他走到我身前。

“燮如何来了?”我问。

燮看看我:“小食已过,来用些膳食。”说着,他寻着地上一小块空地,坐了下来。

旁边有人端了一盂粥递过来,他颔首接过,往上面吹了吹,不紧不慢地啜饮。

我有些怔忡。他的衣服上已经被脏了,鬓发也有些散乱,面容却依旧沉着,似乎现在经历的不足以使他烦恼。

姬舆呢?我想起他,双眼往别处望去,却不见他的影子……

“虎臣仍在城上不愿下来。”燮淡淡地说了一句,我的动作顿住。他看看我,面色平和,继续喝一口粥,补充道:“我已遣人送饭食到城上。”

“如此。”我微微点头,却将双眼看着他。

心中的疑问又翻涌起来,我犹豫了一会,出声道:“燮。”

“嗯?”他头也不抬。

我咬咬唇,望着他,道:“燮,旬伯及密出了何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