杼的番外(二)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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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马辚辚,浩荡的队伍扬起淡淡的尘色,将日光染得愈加金黄。

成周城门洞开,国人拥挤在道旁,有人歌唱,有人挥舞衣袂,送天子车驾东巡。

我与一众宗室子弟走在行列之中,前方,驷马拖着兄长的服车稳当向前,兄长端坐车上,素缯朝服纤尘不染。

背上突然被谁拍了一下,我一惊回头,却见是顼。

“杼,”他不知何时挤了上来,笑嘻嘻地看着我:“你也随天子去东巡么?”

我颔首,道:“你也去?”

“正是。”他整整身上的衣裳,嗓子嘶哑:“君父要我跟随天子左右,长些见识。”

那表情神气,与头上的总角配在一处,我不禁觉得好笑。

顼是卫伯次子,算起来,与我是同个曾祖父的族兄弟。去年,卫伯将顼送到宗周辟雍受教,我与他熟识起来,常在一处玩耍。

“你我同行,恰是正好。”我说。

顼笑笑。

他望了望兄长那边,赞道:“晋侯果然出众。”

我心中骄傲:“那是自然。”

顼又张望向别处,未几,拍拍我的肩头,指向前方:“虎臣舆也出众。”

我看去,只见虎臣舆乘车跟在天子车驾之后,远远的,只望见那车上的背影挺得笔直。

“啧啧,封了伯便可乘车哩。”顼酸溜溜地说。

我笑笑,没有答话。

虎臣舆比我小一两岁,字子熙,算起来也是我的族兄弟。他是伯邑考的孙子,父母早逝,少年即得以冠礼取字。这般情形与兄长很是相似,不过虎臣舆幼年已成故而,之后便由邑姜太后收养在宫中。

他勇力过人。也正是去年,天子伐群舒,他立下赫赫功勋。得胜归来之后,天子封其为梓伯,并委以虎臣之职。从此,人们便称他虎臣舆。

一阵女子的叽喳声传入耳中,我看去,只见几个女子在路边的人群里挤着向前,嘴里嚷着要看虎臣舆。

“啧啧……”顼又开始发出不屑的声音。

我被骚动的人群推了一下,无奈地掸掸衣袖。

若论风度仪态,我敢说兄长首屈一指;可若说相貌俊美英武,我见过的人之中,尚无人可及虎臣舆。

因为君父唐叔虞之故,我和兄长自幼时起就常常去宗周。在那里,无论宫廷市井,人们说起俊俏之人总免不了提到伯邑考。据说伯邑考当年姿容无双,连商王的后妲己也垂涎,以致伯邑考身殁肉醢之祸。虎臣舆承继了伯邑考的美名,又兼英勇过人,可谓名动王畿。

他每回出行,总会招来许多人围观。如同今日这样,即便虎臣舆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,所过之处,人群中也总会出现一阵喧哗。

秋风渐渐变凉。

天子东巡的队伍自成周出发,一路往东。途径阙巩、虢国、管国等地,不知不觉,已经过了半月。

天色渐渐暗下,一名小臣走来告知,天子令生起篝火,今夜就地露宿。

走了一日,众人都疲惫不已,得此言语不禁欣喜,一时间,车马之声与人声交杂,野地中热闹起来。

旅途遥远,辎重皆从简。我的露宿之物不过一卷铺盖和一块遮风挡露的毡布,大略地搭一下,夜里的休憩之处就布置好了。

天上星子光辉渐亮,人们已经烧起了团团篝火,各自围坐。

顼正与一名宗室子弟谈天,说着说着,却又说到了虎臣舆。

“若说虎臣舆生得最俊,倒也不见得。”他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说:“我曾见到了杞国太子,那形貌可不比虎臣舆差。”说着,他狡黠一笑:“过两日就要到杞国,虎臣舆若见到杞太子,他恐怕要着恼。”

“我看不会。”那宗室子弟却笑而摇头:“我听说他二人去年在成周就见过了,相交甚好。”

顼笑容僵住,片刻,又恢复鄙夷之色:“那又如何,杞太子就是比虎臣舆好。”

我在一旁听着,无奈地笑。

虎臣舆虽出色,却沉默寡言。加之他自幼在宫中长大,在别人眼中就总有些倨傲之态。我和他虽相识,说过的话却少之又少,而像顼一样不喜欢他的人也并非少数。

不过他们提到杞国,我不禁又想起兄长的那些信。

自从公明道破,我就开始对此事多加留意。

一年多来,兄长每收到杞国的来书,必定亲自回复,从无间断。有时兄长收到书信之后,我就会在他的案上看到些小物事,有饰物,有小童喜爱的草编,林林总总,不贵重,却都算得别致。我见过最奇怪的东西,是一些毛物。它们用细毛绳制成,不知用何法织成手的模样,可将手套进去。

兄长对这些物事很是珍视,每每收到,总会露出愉悦之色。而天寒出行之时,兄长常将那毛物戴在手上,似乎舍不得脱下。

有一回,兄长外出巡视籍田的时候,我替他收拾案上简牍,无意中看到了一卷短小的简册。那简册半掩着,上面字迹细小而娟秀,写得很是齐整。我忍不住,将那简册细看。只见上面写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,却很是活生动,我时不时被其中言语逗得想发笑。心中不无惊异,我从不知道那些用于祭告和记事的文辞可写得这般有趣,心中对那来书之人更加好奇。

一番估摸,我觉得兄长大约就是去年在成周见到那杞女。她可遣人送信,可见身位不低。而那来书用辞娴熟,非有所阅历之人不可为,我觉得那杞女应当并非稚幼,少说也该与兄长年纪相当。我曾找来当时随兄长往成周的从人问话。他们说只记得兄长与杞太子见过两三回,照面而已,谈不上深交,更不记得有什么女子。

如今杞国就在前方,我探究之心又起,或许此行,我也能见到那致书之人。

正思索,身后传来一阵说话声。

我回头望去,却见兄长来了,风尘仆仆。

他正与旬伯和毛公见礼。

旬伯和毛公都是畿内诸侯。旬伯四五十年纪,毛公稍长,二人皆颇有名望。

“吾闻国君年初率师援鄂,获全胜,还未道贺。”旬伯看着兄长,缓声道。

兄长谦道:“邻人有难自当襄助,余不敢居功。”

毛公抚须:“国君贤能,天子亦嘉赏,不必过谦。”说话间,不远处出现些火把闪动之光,我们望去,只见是天子的卫士在巡逻,为首一人,却是虎臣舆。

畿内的贵族子弟们,互相之间熟悉得很。虎臣舆走过,不少人与他打招呼,又是一阵热闹。

看到他,旬伯露出微笑。

虎臣舆也看到了这边,走过来。

“舅父。”他向旬伯行礼道,片刻,又看向毛公和兄长,亦是一揖:“二位国君。”

兄长微笑还礼:“虎臣。”

“虎臣夜巡?”毛公问。

“正是。”虎臣舆道:“此地近河,又处郊野,不可轻心。”

旬伯莞尔,道:“天子在此,自当谨慎。待到了杞国,便可稍加休息。”

众人皆颔首。

“国君可曾去过杞国?”毛公问兄长。

“未曾去过。”兄长和色道。

毛公道:“杞承有夏,城邑宫室皆是古制。我十年前曾往出使,不知当今面貌如何。”

旬伯道:“东娄公娶于卫,与天子亦算得姻亲。去年天子大蒐,我曾见过杞太子,乃拔萃之人。”说着,他看看虎臣舆,和色道:“子熙彼时亦与杞太子有些交情。”

虎臣舆颔首:“杞太子俊杰,外甥甚幸。”

“太后亦甚为欢喜,”毛公想了想,转向兄长道:“国君可还记得,彼时不光是杞太子,东娄公季女亦随太后观礼。”

“正是。”兄长微笑:“才俊之人,太后一向慈爱。”

东娄公季女?我听着心中一动,不禁看向兄长。众人又说起了别的事,兄长对答着,唇上的笑意却一直未消。

我兴致起来,觉得抓住了什么。正在这时,我的目光扫过虎臣舆,却发现他正看着兄长,似注视似深思。篝火跳跃,光照淡淡地映在虎臣舆的侧脸上,愈加显得表情不辨。

人们没有说错,往东再行两日,杞国的郊野已经在望。

时值金秋,田地里的庄稼一望无边。大风吹来,队伍行至其中,如同置身茫茫波涛之中,成周之东地域平坦,与宗周和晋国迥异,这我早已知晓。可如今看到杞国的田野,我才觉得这风光如此迷人。

东娄公早已率国中臣子前来迎接。

我看到了顼和旬伯他们称道不已的杞太子,果然形貌俊逸,与虎臣舆相较,亦难分高低。不过即使如此,我仍然觉得兄长气度卓然,他二人谁也不及。

一番拜见,东娄公引着天子车驾往雍丘而去。

杞国本因祀禹而封,天子特意来杞国亦为了禹祭。

雍丘城门洞开,邑内高台栉比,宫室拙朴,果有古风。我随着兄长走入公宫,只见其中早已人群拥挤,却肃穆安静。

钟铙齐鸣,乐声阵阵。兄长与一众臣子身着祭服分列庭中,天子端坐明堂之上,东娄公领着夫人与众子拜见。

忽然,顼用手臂捅了捅了我。

我回头,他朝我挤挤眼睛,低声道:“看那上阶的女子。”

我讶然,踮起脚朝前方张望。

越过许多人的肩头,只见殿前,一名少女正拾阶而上。她穿着宽大的祭服,遮住了身量,步态却走得轻盈,束作总角的乌发下,侧脸精致娴静。

“如何?”顼得意地说:“那是我表妹杞姮。看看,论起美貌,虎臣舆算得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