杼的番外(四)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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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见到公女姮,她似乎长高了一些,更漂亮了。

“……劳烦公子转告晋侯,信短话长,姮有事须亲口同他说,他若是能来,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。”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候,神色诚恳,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。

我应下。

兄长心里一直有公女姮,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,但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,兄长会高兴的。于是当日,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,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。

天子驾临辟雍,大丰之日会射,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。

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,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。

楚人臣服于周,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。他脾性不羁,尚武好斗。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,子弟们都是小童,最多玩玩木棒。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,发怒的时候就“锵”一声拔出来,吓得别人呜哇哭叫。

楚人荆蛮,师氏大为头痛,责罚当然少不了。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,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。

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。原因无他,子弟中我最年长,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;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,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。时日长了,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,渐渐地交好起来。

熊勇虽卤莽,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。自从我们认识他,闲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。从前我们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,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,并且走上前去搭讪,一口一个“美人”。

很可惜,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,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。他不以为意,笃定地告诉我们,说周女无趣,若是在楚国,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。

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,所以当熊勇对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,我虽意外,却并不十分吃惊。

“你不是说周女无趣么?”公明瞥他。

熊勇咧嘴笑,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:“姮又不是周女,是杞女。”

大丰会射,熊勇三弋四鸿。这个结果其实不错,比我和公明都好。可惜,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,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,乃是全场最优。

“这回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,如何是好?”会射之后,公明挖苦地说,“公女姮呢?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么?”

“那可不算。”提到虎臣舆,熊勇变了脸色,哼哼唧唧地说:“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,若让我与他换个位,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!”

公明作恍然大悟状:“也是呢!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,把太阳也射下来。那你可就无敌了!不仅虎臣舆跪地求饶,说不定天子还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……哦,你不喜欢周女,那也无妨,齐女、鲁女、卫女什么的也多的是,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,那是我兄长……”

“咦?姮呢?王姬瑗说要寻她呢……”熊勇四下里张望,说着,快步走开。

“我还未说完!”公明正要上前去追,我把他拉住。

“让他去吧。”我无奈地笑笑,跟他说正经事,“方才从人来报,兄长快到了。”

兄长从晋国赶来,风尘仆仆。

他并无倦怠之色,一如既往衣冠齐整,俊雅依旧。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,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,人们看到的他,总是风采奕奕。

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,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。

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。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,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,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。

明堂上,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,问了他好些晋国的事。兄长一一对答,从容不迫。我站在一旁,朝王姬她们那边望去,却不见公女姮。

“她方才走开了。”王姬瑗小声地说,一脸遗憾。不过很快,她莞尔一笑,“勿虑,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,一切有我。”说罢,她一脸自信地溜了开去。

从明堂出来以后,公明对兄长说他赢了王姬瑗的羸兽,要带兄长去看。

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,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。兄长也不点破,含笑地答应我们。

王姬瑗果不食言,在钟室中,兄长终于见到了公女姮。

我远远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弦音,是公女姮在鼓瑟。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,很是悦耳。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,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,直到琴音停住,他才迈步进去。

“我等为何在此?”钟室外的树下,王姬瑗伸长脖子,不满地嘟哝。

“就是,”公明说,“兄长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?”

我脸上发热,瞪他们二人:“兄长与公女姮见面,你们难不成偷窥?”

“这话不对,”王姬瑗回头道,“这钟室可是我家的,我去看看怎算偷窥?”

“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,明堂那边可热闹呢。”公明朝我挤眼,说罢,不待我阻止,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墙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。

“你们站住!”我急忙跟上去,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。

“次兄……”公明被我扯住手臂,一个劲挣扎。

“嘘!”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。

门框离这里不过两三步,我唯恐惊动了兄长,连忙噤声停住。

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,公明甩开我的手,凑上前去。

“……别挡着!”他想把王姬瑗的头按下去,王姬瑗急了,推开他,“哎,你踩着我裳角了……”

我心道不好,可是已经晚了。

钟室内的二人已经发觉,四只眼睛望了出来。

我们三人登时僵住。

我的脸腾腾发烫,不敢看公女姮,更不敢看兄长。

“瑗方才不是说想去看驘兽?”公明向来有急智,镇定地对王姬瑗说。

“驘兽?”王姬瑗反应过来:“哦……确是驘兽!”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说,“杼也同往观之如何?”

我如获大赦:“甚好!”说罢,三人装模作样、欢欢喜喜地跑开了。

兄长的好事被我们搅了场,回去的路上,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。

“都是你!”王姬瑗说,“你挤我做什么!”

“都是你!”公明反驳,“说好了要一起看,你非要挡着,还出声!”

“你不推我我怎会出声?”

“你不挡我我怎会推你?”

“都是你!”

“都是你!”

……

我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,脑子里还转着方才的事,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兄长。

“杼!”这时。熊勇忽而出现在前方。看到我们,满头大汗地跑过来,“你们去了何处?教我好找!晋侯呢?听说他到了辟雍?”

提到兄长,我又有些发窘。

“兄长忙去了。”公明道,“倒是你!方才匆匆走了,到处也找不着人,你去了何处?”

“我自然是去明堂献祭!”熊勇一脸坦然,说罢,看看我们身后,“是了,姮不是跟你们一起么,怎么不见她?王姬,姮呢?”

“你又来!”不等王姬瑗答话,公明瞪他,“跟你说过多少回,不许缠公女姮!”

熊勇嗤笑说:“公女姮与你兄长行礼了么?婚约未立,你先拿人家当了长嫂!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长又不是你,你管得着么?所以说你们周人爱整天端着死板贵族架子,在我楚地,只要女子未行婚礼,照样……”

“你们小声些!”我预感到这两个人会吵得没完没了,打断道,“勇,我们去看羸兽,你去么?”

“去!”熊勇瞥瞥公明,恶劣地笑,“当然要去,羸兽都知道要跟着美人。”

公明:“……”

王姬瑗受用地莞尔。

“姮跟你兄长在一起么?”路上,熊勇小声问我。

我点头笑笑。

熊勇像松了一口气:“那就好。”
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熊勇道,“我先前去找公女姮,她正与虎臣舆说话。”

“哦?”我讶然,“虎臣舆?”

熊勇拍拍我的肩,痞痞地笑:“姮是美人,可须教你兄长看紧些。就算不肯让给我,也莫便宜了虎臣舆。”

公女姮的兄长与虎臣舆相交甚好,这件事我是知道的。而且熊勇一向说话不正经,我没有往心里去。

看过羸兽之后,突然大雨倾盆。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宫室,兄长已经离开了辟雍,往镐京去了。

雨水滂沱了整日,听晋国来的从人说,晋国的天气也不好,兄长出来之前还很不放心。他命人严密监视水道,若有洪涝即刻来报。

出门见美人也不会忘记国事,臣子们说得不错,兄长的脾性像足了父亲唐叔虞。

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国中雨势担忧的时候,第二天,王姬瑗告诉我们,公女姮一早就出发去颉邑探望她的姐姐。

“今早?为何?”我问。

“不知。”王姬瑗说,“我还未起身她就走了。”

公明摸着下巴:“我兄长不在,她留在辟雍也觉得无趣吧?”

王姬瑗说:“你们说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,于是去了颉邑?”

公明道:“你不是说她昨日见过我兄长之后,还小病一场?”

“哦……”王姬瑗似有所了悟,眼睛发光。

“晋侯与公女姮真好呢。”她的神色无比羡慕。

公明瞥她她:“怎么?想你那宋国公子了么?”

我也笑:“我听兄长说,那人他见过,品貌不错。”

“他哪里比得晋侯。”王姬瑗红了脸,却笑嘻嘻地盯向我:“杼,我可听说晋侯在为你寻觅妇人,已经问了好些诸侯。”

“哦?果真?”公明来了精神。

“胡说什么……”轮到我面红耳赤。

公明和王姬瑗两人吃吃地贼笑,不住拿话闹我。

我不再出声。

但王姬瑗方才说妇人的时候,我的心微微一动。

我承认,在那一瞬,我想到的是杞国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……

事情变化,并不总会遂人心愿,即便它曾经让人觉得无限美好。

公女姮从颉邑回辟雍的时候,兄长赶去见她。

兄长出发的时候,我就觉得他的神色里并不尽然是喜气,似乎藏着什么事。等他回来的时候,却是独自一人,没有带回公女姮的车驾。

“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随我返国,杼留下。”他进门就对我们吩咐道,语气平静,眉眼间却不掩阴沉。

我和公明相觑,各自的脸上满是讶色。

我说:“兄长,你不是说要留在辟雍……”

“不留了。”兄长淡淡道。

我们看他脸色,再多疑问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。

车马已经备好,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。辚辚声中,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,只觉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。

几日后,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质,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。天子首肯,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。

听到这个消息,我吃惊不已,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,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。

虎臣舆也在,看到他们在一起,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。

我推开虎臣舆,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,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。他与我们同出一族,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!

但是公女姮拦住了我。

“公子,上回在辟雍,姮已与他废去婚约。”她如是道,“今日误会,错全在姮一人,与虎臣实无干系。”

我瞪着公女姮的脸。

“为何?”我问。

她的目光动了动,似乎平静,又似乎盛满了悲伤。

“我二人各有坚持,无法顾全彼此。”她轻声答道。

我怔怔然。

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,他并没有说什么。

他仍如以往,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,到民间田地中巡视。但是他变得沉默,脸上也难见笑容。他早出晚归,埋头在各种事务之中,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。

这年秋天,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。仓廪盛得满满,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。国人欢腾,涌到到庙社祭祀歌唱,称颂兄长的功绩。

可是即便这样,兄长也没有开怀。

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,不但我和公明,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。

“兄长,你心中不好。”一日夜里,兄长归来,我瞅准空隙,鼓起勇气对他说,“兄长近来食量甚少,又夜不能寐,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。”

兄看着我,过了会,他露出苦笑:“是么?”

“是公女姮?”我问。

兄长没有说话,按按紧锁的眉心,将身体靠在小几上。

我看着他的样子,有些心疼:“兄长,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,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,此事或许还可挽回。”

兄长闭着眼睛。

“兄长……”
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兄长道,神色有些疲惫,“杼,我与她之事,根由不在虎臣舆。”

我微讶,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,忍不住问,“那兄长是为何……”

“杼,你想问的是这些?”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。

我连忙摇头,道:“兄长近来消瘦,国中无论民人宗老都甚为忧虑。”停了停,我说,“我想起公女姮之事,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。兄长,父亲将唐地传下,迁都为晋,多年辛苦而至今日,国祚万民皆维系于兄长。我等三人虽为兄弟,可兄长心中有忧烦,从不告知我与公明;我知此乃兄长慈爱,可兄长若损伤身体,我与公明……”

喉咙哽咽一下,我不想哭,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。

兄长轻叹一口气,少顷,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,宽厚而温暖。

“知晓了。”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,如同我小时候被噩梦吓哭时,他劝慰的语气,“杼,我必不再如此。”

几日后,兄长择定媒人,携雁前往齐国。

齐侯答应得很爽快,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。

隔年开春,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,我们的长嫂齐姜。